1987年8月的一天,正是盛夏,位于太行山腰部的晋中榆社县却有几分清凉。
县城东北,一个当地人俗称“三角坪”的地方,有一个砖瓦厂。这天上午,工人韩四子在取土时,赫然看到从挖出的土中,滚落出一把青铜剑。
王太明,现榆社县文物局局长,当时还是县文管所一个普通工作人员,一听到三角坪挖出青铜剑,立即赶到现场。
按照文物法,青铜剑当然属于国家,而且韩四子对这种“埋在地下阴气重”的东西也不感兴趣,但他却懂得上缴文物国家有奖励的规定。
王太明走得急,没带几个钱,他到路边的小商店里,花8.5元买了一条香烟,韩四子挺大度,“就拿你这条烟换这把剑吧!”
这只是王太明收集的众多文物中的一件。
三角坪出土的青铜剑交回到榆社县博物馆,随着对24个铭文的深入研究,这把剑内在的光芒仿佛突破了覆盖在剑身上的绿色铜锈,穿越时代,照亮了2500余年前那段幽暗绵长的历史。
这把剑,牵系着一位鼎鼎有名的春秋人物。
他与孔子齐名,被称作“南季北孔”;
他被称为儒家前驱 ,江南人文始祖,日本学者眼中的“君子中之君子”;
在汉代,有人将他与晋国叔向、郑国子产、齐国晏婴列为“春秋四贤”,他居“四贤”之首;
在唐代,良相狄仁杰毁江南淫祠,却保留了他和夏禹、泰伯、伍员的祠堂;
直径:24.8厘米
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藏
木胎,浅腹,局部残缺,原口沿饰有鎏金铜扣,髹红、黑二色漆,盘心绘春秋时吴国季札在徐君冢前挂剑致祭的历史故事。左方绘出土坟和树,树上挂着一把宝剑,穿红袍向树而立者当为季札,垂首直立,两手举于胸前,哀惋悲伤的神情被描绘得淋漓尽致,身后两随从在互相交谈。画面上部绘有山峰,山中也有两个人在悄悄对语,两只追戏的野兔为肃穆的气氛平添了几分生气。画面外圈装饰白鹭啄鱼、童子戏鱼及莲蓬等图案。
他与三晋,也有极大机缘,不但自己亲履晋地,观察民瘼民风,预测政治走向,鲜为人知的是,他的部分后人,在国灭之后,飞渡关山,定居于晋地,在秦代还留下一个以他为名的郡县。
季札(前576~前485),春秋时吴王寿梦第四子。前548年,封于延陵(今江阴澄西至常州一带),史称延陵季子。
延陵季子是吴文化的明星,也是春秋时代的风云人物,具有远见卓识的政治家和外交家,先秦时代最伟大的预言家、美学家、艺术评论家。他一生遵礼循道,诚信守节,其“让国”、“挂剑”、“观乐”、“议政”、“救陈”等故事,不但轰动当时,而且启迪后世、传颂至今。
前560年,寿梦卒,众兄长及国民均要季札继承王位,季札拒绝了,当时季札只有17岁。
季札的厚德感动了吴国人,他们如同众星拱月般,一心想要拥戴季札为王,无奈之下,季札放弃优越的王室生活,退隐于山水之间,成日躬耕劳作,以表明他坚定的志节。
而之后的结果,恐怕是季札没想到的:前514年,公子光和伍子胥安排专诸刺杀了吴王僚。此时,季札正出使中原,或许他也遭遇行刺但逃脱生天——因为根据历史记载,在齐、鲁边境,赢、博之间,季札长子逞之意外死亡了。
事出突然,年老的季札面对长子的逝去以及祖国的动乱,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——就地简葬后快速回国复命。当时孔子正在齐鲁边境,听说此事,马上决定带着弟子前往观礼。
这一年,季札63岁,孔子38岁。季札葬子遗迹,亦称“孔子观礼处”,至今还存遗迹。
季札回到吴国,首先来到吴王僚的墓前,大哭一场,然后回到朝中见公子光。
季札从大局出发,肯定了公子光的合法性,公子光正式即位,史称吴王阖闾。客观地说,吴王阖闾并不是一位无所作为的君王,正是他带领吴国成就了春秋霸业。
已过花甲之年的季札,再次离开吴都,悄悄回到延陵,在舜过山下继续他隐居躬耕的生活。
季札留诸青史的佳话极多,除了三让王位,最知名的,是“季札挂剑”——
季札出使中原,路过徐国,得到徐君的盛情招待。徐君喜欢季札的佩剑,但没有明言;季札知道徐君的心思,内心暗许——但宝剑是他作为使者的凭证,不便当时赠予。季札打算等到完成了出使任务,回到徐国的时候再赠剑,但当他回到徐国的时候,徐君已经去世。季札来到徐君坟前哀悼,然后解下宝剑交给徐国的嗣君。
嗣君说:“先君并没有遗言提及此事,孤不敢接受这把宝剑。”
但季札还是决定把宝剑留下。
随从不解,问道:“这是吴国的宝贝,怎么可以随便赠送?”
季札回答:“不能这么说,徐君高尚,虽然喜欢宝剑,却不明言,但我内心早已许诺将宝剑赠他,虽然他已经去世,但我不能因为人死了就违背我的内心啊。”
于是,季札将宝剑挂在徐君墓前的树上,翩然离去。
元末明初诗人杨基曾作古风《挂剑台》——
又是李白,这位对剑、诗、酒、侠一生痴迷的不世出人物,以“季札挂剑”为典写下了《陈情赠友人》——
季札之诚之诺,令人慨叹,而从流传后世脍炙人口的故事和诗词中,亦可窥见吴国剑的精良和出众。
季札挂剑,发生在公元前544年(鲁襄公二十九年、吴王余祭四年),当时季札33岁,还是儿童的孔子仅8岁。
在那一年,季札被鲁、齐、郑、卫、晋五个国家联合邀请,北上出使中原,周游列国,徐国是往返的必经之地。
在第一站鲁国,季札请求观摩周乐。鲁国大夫叔孙豹按照风、雅、颂、乐舞的顺序为季札展示了整套周乐,季札在观摩的过程中给出了精妙的点评,刷新了中原列国对吴国的印象。
乐工为他歌唱《周南》和《召南》,季礼说:“美好啊!教化开始奠基了,但还没有完成,然而百姓辛劳而不怨恨了。”
乐工为他歌唱《王风》,季札说:“美好啊!有忧思却没有恐惧,这大概是周室东迁之后的乐歌吧!”
乐工为他歌唱《郑风》,季札说:“美好啊!但它烦琐得太过分了,百姓忍受不了。这大概会最先亡国吧。”
乐工为他歌唱《唐风》,季礼说:“思虑深远啊!大概是帝尧的后代吧!如果不是这样,忧思为什么会这样深远呢?如果不是有美德者的后代,谁能像这样呢?”
季札的中原之行,充分体现了他在政治、外交上的卓越的预见能力:
他在鲁国,提醒叔孙豹谨慎用人;在齐国,教晏婴如何避祸;在郑国,与子产一见如故;在卫国,赞美了蘧伯玉等君子;在卫国边境戚邑,听到歌舞之声当即批评,并且连夜离开,令顽固不化的孙林父折服,终生不听琴瑟;在晋国,预见了晋国的乱象,并劝贤臣叔向如何立身。
更为神奇的事,季札的预测和警告,在不远的将来都得到了验证。
叔孙豹、子产、晏婴、叔向等人,都是一时豪杰,且都比季札年长,却都需要季札的提醒,无怪乎太史公司马迁饱含热情地赞美:“延陵季子之仁心,慕义无穷,见微而知清浊。呜呼,又何其闳览博物君子也!”
季札出使晋国时,认真观察晋国的政治形势,敏锐地看出大夫赵文子、韩宣子和魏献子是晋国政界举足轻重的人物,认为这三个人是很有政治才能的人,晋国的未来就掌握在这三个人手中。
季札对晋国的贵族叔向很看重,认为他是一个道德品质高尚的人。季札断定晋国数年后就会发生动乱,他很为叔向担心。
季札将要离开晋国时,对叔向进行了诚恳的劝告:“晋国的国君生活太过奢侈,而晋国有很多有才能的大臣,这些大臣又都很富有。我认为晋国的政权必将归属于赵文子、韩宣子和魏献子三个家族。先生您为人刚直,希望您一定要慎重思考如何免于灾祸。”
晋国的发展一如季札的观察。季札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,对晋国未来的政治局势能作出准确预判,显示了非凡的政治智慧。
德行高盛,重剑无锋,或许在大多数人看来,在最后一次出使归国后隐居的季札将就此沉寂,然而在92岁高龄时,他又一次站在历史的风口浪尖。
前485年,孔子在《春秋经》上写下三个字——吴救陈。
《左传》对此记载的故事如下:这年冬季,楚将子期伐陈,延陵季子救陈。季札对子期说:“吴楚两个国家的君王都不讲道德,为了自己的霸权将陈国争来抢去,但这些国家的人民有什么罪过呢?我请求你退兵,这样可以成全你的有德而爱民的美名。”果然子期,撤离战场。
春秋时活到92岁,是极为罕见的事。我只想到三个字:仁者寿。
这位仁者,北上中原,迎来一片赞叹和敬仰——只因他有一颗仁心。
他的孙辈,也在之后北顾中原,而这次北上却成为吴国转衰的节点——只因他有一颗虚妄之心。
这位孙辈,是吴国的末代国君夫差,他北上中原却力有不逮,过于虚妄招致国灭的行动,史称“黄池会盟”。
在河南封丘县城南11.3公里处的坝台村东,有一小块地方,春秋时叫黄池,其之所以得名,《封丘县志》的说法是:“(周穆)天子东游于黄泽,歌曰:黄之池,其马喷沙,黄之泽,其马喷玉。”
湖北省博物馆藏
公元前482年6月,吴王夫差北上,挟大胜齐国之余威,率领水陆大军来到黄池,和晋定公等中原诸侯们约定黄池一会。
当时中原第一诸侯晋国的大权已经被强势大夫们把持,晋定公不想去,但主持朝政的赵鞅坚持要去,认为夫差来势汹汹,存心挑战,不去反而示弱,到时候带着军队去,会盟也好,打仗也好,随机应变就是了。晋定公只好同意。
参与黄池会盟的除了晋国和吴国这两个大国,还有鲁国和卫国这样的小国。
由于这次会盟一不割地,二不赔款,次序的先后就成了关系重大的面子问题,谁也不肯让步。
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,夫差突然接到一个噩耗:那个曾经尝过他大便、宣誓永远效忠于他的越王勾践,趁吴军精锐尽出,姑苏只剩老弱残兵,起兵攻吴,太子友阵亡,国都已经被越军围困,危在旦夕。
勾践抄了自己后路,夫差犹如当头被泼一盆冷水。
当晚,他挑选了三万精兵,每一万人摆成一个方阵,共摆了三个。中间的方阵白盔白甲,白衣服,白旗帜,白弓箭,由吴王亲自统率,称为中军;左边的方阵,红盔红甲红衣服;右边的方阵则黑盔黑甲黑衣。
三万人半夜出发,黎明时分到达离晋军仅有一里路的地方。天刚亮,吴军鼓声大作,欢呼之声震天动地。晋军从梦中醒来,一看吴军那三个方阵和声威气势,顿时惊呆了。据《国语》描述:“三军皆哗扣以振旅,其声动天地”。白色方阵,“望之如荼”——像开满白花的茅草地;红色方阵,“望之如火”——像熊熊燃烧的火焰;黑色方阵,简直就像深不可测的大海。
就这么“圆满而散”。夫差赶紧带着军队走水路匆匆往回赶。路上,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,等赶回吴国后,大军士气低落,长途行军异常疲劳,和越军一战即溃。
不得已,夫差只好派伯嚭去越军大营求和。勾践和范蠡一合计,吴国不是一下子能灭得了的,正好伯嚭以前没少在夫差面前说勾践的好话,就做了个顺水人情,退兵回去了。
公元前478年,吴国发生灾荒,勾践再次率大军进攻吴国。
双方在笠泽(今江苏吴江一带)决战,越军利用黑夜,以两翼佯渡诱使吴军分兵,然后集中精锐,实施敌前潜渡、中间突破,并连续进攻,扩大战果,创造了中国战争史上较早的河川进攻的成功战例。
笠泽之战后,吴、越力量对比发生了根本变化,越国占有绝对优势。
公元前473年,越国复仇的最后机会来了,越军第三次大规模进攻吴国,这时的吴国已经是强弩之末,屡战屡败,夫差最后被包围在姑苏山上。
夫差又派人向勾践求和,勾践想答应,但范蠡说:过去天意叫吴国灭掉越国,可吴国不干;现在天意叫越国灭掉吴国,难道大王要违背天意吗?
在黄池,吴王夫差展示了他剽悍的精锐之师,他和他的国家走向了顶峰。但巅峰过后就直坠低谷,夫差离开黄池的那一刻,他和他的国家也进入了灭亡的倒计时。
黄池大会,是吴国由盛转衰的标志,但吴国的灭亡,并不是从黄池大会开始的,从吴国企图争霸中原时,吴国就走向了不归路。
从公元前496年登上王位,直到公元前482年黄池会盟,短短14年时间,夫差两次大规模挖掘邗沟,主动出兵次数超过7次,平均每两年一次,已经耗尽了吴国的人力和财力。不仅如此,黄池会盟后,放眼四周,吴国甚至找不到一个盟友。
吴国的兴亡,可以说都被晋国一一看在眼里——为制楚,晋国助吴兴盛;在黄池,晋国看着吴国“如火如荼”与自己争霸,然后又看着吴国一步步由此走向衰亡。
“黄池之会”时,季札已经去世三年。
在“黄池之会”后九年,吴国被越国彻底灭亡。
新平堡,山西大同天镇县城北60里处一个与内蒙、河北交界的小镇。有谁会想到,这个北方不起眼的“鸡鸣三省”小镇,曾经是一个县,一个叫“延陵”的县。
延陵,即延陵季子也。
吴国被灭后,季札后代的一支,顺着季札曾经的脚步,一路北上,来到晋地,选择偏远的今新平堡一带,开始了平静的生活。
当时,他们选择的这个安身之处,属于代地。他们中的一员,是季札的儿子,史籍有名,叫延陵生,又作延陵正。
公元前454年,晋国大夫智伯因赵襄子没能应允给割让土地,联合韩、魏两家向赵氏发起进攻。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,赵襄子准备带领族人撤到晋阳城。临行前,赵襄子召见延陵生,命令他率车骑先行,自己随后赶到。
在困守孤城晋阳的战斗中,延陵生和众臣始终立场坚定,给了赵襄子极大的信心,最终赵襄子采用反间计,联合韩魏两家灭智伯,随后三家分晋。
延陵生死后,其子延陵钧继续效力赵国,为廉颇手下一员大将。孝成王十八年(前247年)廉颇帮助魏国攻打燕国,延陵钧从代郡起兵与之会师。
如今,见证这段历史的吴季子剑,作为榆社博物馆的镇馆之宝,正静静躺在展柜里。
至于这把剑为什么从榆社县出土,就像本系列文章的第二把剑吴王光剑出现在山西忻州原平峙峪一样,已经不重要了。
中山国是个蕞尔戎狄小国,位于河北省中部,距离吴国千里之遥,却在吴国灭亡一百多年后,还要把吴亡的历史原因铭刻在青铜鼎上,可见吴国灭亡对整个中原的震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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